一口气建造九十所蒙学,三大学堂,供应几千名学生,住宿,伙食全都免费,还给校服,发洗漱用品……
林林总总,说起来容易,做起来难这都需要银子。
杭州府虽然富庶,可是知府衙门手里能用的钱也不多,再加上往年还留下了上百万两的亏空,按理说继任知府已经是山穷水尽,根本无力大办学校,可是人家偏偏就办了,还办得有声有色。
这里面的奥妙实在是值得好好说说,摆在徐渭面前的名册或许就能说明一些问题。
上面开列着两三百名士绅的名字,他们都是借钱给知府衙门办学的,最好的也有一万多两。
加起来,差不多有三四百万两之多,和嘉靖三十六年的户部岁入差不多,当然是扣除了市舶银。
这么多的钱,换成别人根本不敢借,也借不来。
唐毅偏偏就借来了,其中一百多万两用来办学,还有八十万两上交嘉靖,超额完成今年的任务。还剩下了二百万两,作为流动资金使用。
看起来完美无缺,面面俱到。
可是徐渭仔细一看,吓得脸都青了,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,看唐毅的眼神都变了,伸出手就去摸他的脑门。
“行之,你没病吧?”
“去,刚扣完脚趾头,少碰我。”
徐渭怪叫一声,“你还有心思讲究啊,好好看看,最少的利息也有二分利,你懂啥是二分利不?一百两银子,一个月就要二两利息,一年是二十四两啊!”徐渭咬着后槽牙,这个利息已经比得上一般农村的高利贷了。
你唐毅不是面子大吗,不是和士绅关系好吗?难道连利息都不能少一点,你借了这么多钱,这么高的利息。市舶司再赚钱,也还不上啊!
唐毅满不在乎,低声说道:“文长兄,你再看看。其实有不少还是驴打滚儿,利滚利,还款的日期都在半年左右。”
徐渭瞪圆了眼睛,一条条仔细检查,果然如同唐毅所说。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了。
“行之,这不是摆明了还不起吗?”
“聪明,我也没想还!”
“你打得什么算盘啊?”
徐渭一点都摸不清唐毅的套路,是智商不够用了,还是唐毅这家伙水平提高的太快了。总而言之,徐渭是看不懂唐毅到底怎么打算的。
“文长兄,实话告诉你,我已经琢磨好了,把市舶司,还有商会。官银号,会馆,统统折算成股份,转给这些借款之人,债务也就没了,你说我的办法怎么样?”
“不怎么样!”徐渭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,谁也不是傻瓜,唐毅在泉州开海之后,商会,官银号。都成了摇钱树。
如果直接以股份抵押,绝对一大把商人争着抢着借钱,为什么要以办学的名义借钱,然后再用股份抵偿?
要知道。用来抵押的股份要打九折的,也就是价值一百两的股份,抵押的时候,只有九十两,而放在市面上,至少值一百二十两。还有价无市。
里外一算,市舶司至少损失了三成还多,唐毅平时不是很精明吗?他怎么会干吃亏的事情,尤其是吃了亏,还得意洋洋,实在是太反常了。
徐渭想破了脑壳,只有一种可能。
他突然一跃而起,连鞋都顾不得穿了,直接冲到了唐毅面前,脸对着脸,徐渭五官狰狞,质问道:“唐毅,你是不是摆明白了让那些借钱的士绅商人占便宜?”
“没错!”唐毅回答的很干脆。
怒火从徐渭的心头升起,直冲脑门,他突然觉得十分失望,甚至到了绝望的境地!他努力控制着情绪,让语气尽量温和,可是到了嘴边,再也客气不起来了!
“唐毅!你个魂淡!我一直以为你是好兄弟,是个正人君子,是好官!你太让我失望了,岂止是我!还有诸大授,陶大临,王世懋,我们这些人都把你当成希望,你这么做对得起大家伙的希望吗?上百万两的银子,轻飘飘就被你送给了士绅,送给了商人!严嵩父子能贪污多少?你比他们还要可恶一万倍!伪君子,真小人!”
徐渭越骂越生气,有些事情就是这样,如果是严世藩捞银子他一点都不奇怪,可唐毅在他的心中,不只是亦师亦友,而且还被他当成了救时之才,当成了未来的宰辅,大明的希望。
徐渭最自豪的就是有这么一个出众的好兄弟,为了唐毅,徐渭捏着鼻子给嘉靖写青词,溜须拍马,为的就是能快速往上爬,能跟得上兄弟的脚步,必要的时候,他可以站出来,替唐毅挡枪子,替他冲锋陷阵,保驾护航。
帮助唐毅上位,几乎就是徐渭在官场混下去的动力。
他投入的感情越深,受到的伤害就越深,骂到了最后,徐渭抱着脑袋,嚎啕痛哭,满腔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水,涌了出来。
哭了好一会儿,徐渭突然抓起衣袖,咬了一个口子,用力一扯,只拉到了一半,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。
“文长兄,容我把话说完如何?”
徐渭真想挥手给唐毅一拳,可最后还是忍住了。
“说不说随你,听不听随我。”
唐毅低着头,神色黯然,“文长兄,谁都知道市舶司是个宝贝,上上下下的人都盯着,我想直接把股份抵押出去,根本做不到,唯有先斩后奏,把钱先借了。等到还款的时候,他们谁也拿不出填窟窿的银子,我再把股份送给士绅商人,谁也无话可说。”
唐毅负手而立,悲凉地叹道:“你或许要问,为什么要把市舶司送给商人和士绅,他们贪得无厌,为富不仁,何德何能,可以拥有市舶司?文长兄,你想过没有,如果不给他们,等到我离开了位置,市舶司会落到谁的手里?”
“这个……”徐渭脑袋稍微凉快了一些,“我估计是严党,要不就是宫里,陛下不会放心让外臣掌管钱袋子的。”
“嗯,那文长兄,严党、陛下、还有士绅,该给谁好?”
好一道难题,把徐大才子也给问住了。
严党作恶多端,贪婪暴虐,垂涎东南财富也不是一天两天,严世藩,还有他的爪牙鄢懋卿、万寀等等众人,无不希望找机会南下,重复当年赵文华的辉煌,捞一个钵满盆满。
如果严党的人接管市舶司,简直就是一场灾难。
至于嘉靖呢,同样不遑多让。
内廷诸珰的贪婪人所共知,而且太监仗着皇帝的宠幸,根本不把规矩放在眼睛里,他们到了外面,那就是太上皇一般,胡作非为,没什么不敢干的。如果唐毅开创的大好局面,落到了他们手里,也多半会以悲剧收场。
想到了这里,徐渭脸上一阵阵发烧,他手忙脚乱抓起名册,仔细看去,渐渐的徐渭似乎理解了唐毅的良苦用心。
名册上面,七成是心学士绅,还有三成,是落到了晋商、徽商等人的手里。
办学,士绅,市舶司……根本就是一盘棋,是唐毅布下的一个局。
通过办学,笼络心学门人,增强心学势力,让出利益大饼,拉拢士绅商人支持,从而结成牢固的利益联盟。
哪怕日后唐毅离开了,谁接掌市舶司,不管他背后有严党撑腰,甚至有嘉靖支持,一样都要按照唐毅的规矩来办事,要不然就是和整个士绅集团作对。
什么大兴文教,根本就是学术搭台,政治唱戏的一场表演。
市舶司,心学,士绅,分别代表着官府、学术、商界,三者紧密联合,除了唐毅之外,怕是再也没有人能驾驭这头怪兽。
徐渭突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,怎么就鼠目寸光!他一脸羞惭,仰起头:“行之,我……”
“文长兄,两害相权取其轻,为了让开海大业能成功,我也只有豢养出一头食人的怪兽,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!”
“你是对的!”徐渭斩钉截铁说道:“行之,你还是那个唐行之,我徐渭信你!”(未完待续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