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是不是已在地底深处?也许这便是地狱中的一个囚室?
宁勿缺不由为自己这古怪的想法而暗暗好笑。
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候,饥饿袭击过他们几次,然后他们便麻木了,已不再能感觉到饥饿,这当然不是好现象,但至少对他们来说,现在的感觉要好受多了。
在这个过程中,宁勿缺已数次将石室内的东西仔细地找过一遍,希望会有所发现.他甚至用剑叩击了石室的每一寸地方,以图能听出什么地方有空洞的响声,但最后他仍是一无所获。
银月夫人忽道:“你说点什么吧。”
宁勿缺道:“说什么?”
银月夫人道:“随便说什么,如果再听不到什么声音,我会发疯的!”
宁勿缺苦笑了一下,他也有这种感觉。
但到底说什么呢?
宁勿缺吭哧吭哧地开了个头,他说的是小时候的事情,说着说着,越说越顺,越说越多。
不知什么时候,已变成了银月夫人说,宁勿缺听……
一开始,两个人还有所顾忌,有所保留,回避了一些话题,渐渐地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一切的顾虑,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,包括即使是对亲人也羞于出口的话,也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。
没有亲身经历这样的事情,是无法理解他们的举动的。
每一个人生活在世间,逐渐地长大成人,便会逐渐地把自己的心灵尘封起来。把许多真实的东西隐藏起来,而把并不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世人。
谦谦虚虚,战战兢兢,彬彬有礼——看似富丽堂皇,其实却是假的!
银月夫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,她的灵魂深处的东西在此时都彻底地释放了。
几乎每一个女人,都有她从不昭示于人的一面,她们宁可自己一人默默地咀嚼一切,无论是苦是甜。
而今,银月夫人面对着不可避免的死亡时,她便无所顾虑了。她几乎把一切都说给宁勿缺听了,包括银月岛主温孤山与她之间的故事。
相对而言,宁勿缺的生活要比银月夫人单调单纯得多,在遇见“无双书生”之前,他的日子平静如水。而银月夫人却有着很多的江湖经历。
江湖女人身上的故事,总是会很多的。
但,每个人心底的秘密私语,也总有说完的时刻。终于,两个人都无言可说了,他们己将自己的一切都掏了个干干净净,现在,彼此都可以透视对方的心灵了,谁也没有什么神秘!
这的确有些奇怪,在此之前,他们本为陌路之人,身世、背景、爱好、年龄各不相同,但现在却成了对方最了解自己心底的人。
果然,时间过得越久,桌上玉壶中的酒与果子对他们的诱惑就越大!他们已好几次想将它们毁去,最后都不忍割舍。
银月夫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有些吃力地道:“我看我们是出不去了,能活一个时辰便多一个时辰……”她的目光落在玉壶上:“如果干脆利索地死去,也不是一件坏事!我……
我很想赌一把!”
宁勿缺看着她,少顷,方道:“你不用赌。”
银月夫人道:“为什么?”
宁勿缺道:“因为我本就中了毒,所以再多喝一点毒药,并没有什么区别,我饮了壶中的酒之后,如果不死,那么你就可以放心地吃剩下的果子;如果我死了——我本就是要死之人,也就无所谓了。”
银月夫人道:“不行,要冒险我们一起冒险!”
宁勿缺竟笑了,他道:“我已下定了决心,你抢也抢不过我!”
他的目光显得那么坚定而义无所顾。
银月夫人知道她已无法改变宁勿缺的决定了。
宁勿缺举起了玉壶,想也没想,就喝了个干干净净,似乎这壶中是刚刚送来的上等女儿红!
银月夫人忽道:“我突然想到如果你死了,我一个人再多几个时辰或几天,就要多忍受更多的寂寞!我生平天不怕地不怕,就是害怕孤寞。”
宁勿缺已在她先前的倾诉中知道了这一点,银月岛是一座美丽的岛,同时也是一座孤寂的岛,在岛上只有其岛主温孤山、银月夫人以及一对又聋又哑的仆人。温孤山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,孤独不合群,似乎他可以永远也不说话!
而银月夫人本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,温孤山救过她全家人的性命,他为此还付出了一只眼睛。银月夫人本来不可能会爱温孤山的,但她最终还是成为了温孤山的女人,成了讧湖人口中的“银月夫人”。因为她是一个很孝顺的女儿,她以牺牲自己对爱的追求为代价,替全家报答了温孤山的救命之恩。
温孤山对她很好,几乎是百依百顺,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他从不轻易让银月夫人离开银月岛!
银月夫人从十七岁为人妻到二十二的今天,她在岛上呆了五年,这是第一次离开银月岛!
在这五年中,温孤山一直沉默如石,他常常离开银月岛一去数月。银月夫人不可能与又聋又哑的仆人交流,有时实在闷得难受,她便一人跑到海边,面对着怒涛高声大叫!
寂寞,其实是最难忍受的,它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!
所以,银月夫人对宁勿缺所说的话会那么多,她几乎是把封尘了五年的话都说与宁勿缺听了。
银月夫人不愿独自一人等待死亡,她决定也吞食掉玉壶中的果子。如果酒中有毒,那个久泡于毒酒中的果子自然也应该有毒。
于是,她便伸手向玉壶中的果子探去,不料她的手刚一接触它,本是鲜活水灵的果子,立即化成一滩浆状之水!
银月夫人目瞪口呆了!
更让她吃惊的是在那滩浆状的水中,竟有一个小小的蜡丸!
宁勿缺也看到了这一点,两人相顾失色,银月夫人拾起蜡丸,捏碎了,里边现出一卷纸来,她便将纸慢慢展开。
她的眉头也渐渐地皱了起来,忽然—下子把纸揉作一团,捏于手心,待她摊开手心时,纸团已被她以内力震成碎末!
宁勿缺疑惑地看着她,银月夫人如此做,自然是不愿让自己再看到纸条中的内容,但她为什么不愿让自己看呢?
宁勿缺心中不解,却也不问。
银月夫人忽然问道:“喝了此酒,你现在有什么感觉?”
宁勿缺道:“好像有点热。”
银月夫人道:“喝了酒,总是会有些热的。”但她的神情却显得有些不自然,总在回避着宁勿缺的目光。
倏地,宁勿缺心口猛地一痛,状如锥心!事发突然,宁勿缺不由痛哼出声,黄豆般的汗珠一下子就由额头急渗而出!
银月夫人失声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
宁勿缺咬牙嘶声道:“好像……好像是毒性发作了,却不知是……是‘无牵无挂’边左城那老贼下的毒,还是酒中之毒。”
又一阵更猛烈的奇痛袭上心头,宁勿缺脸色一下子苍白了,连身子也不由自主地佝偻起来。
他的双手紧握,全身绷紧。几乎咬碎了钢牙!巨大的痛感开始弥漫于他的全身,似乎他的所有骨骼经脉都已被强力生生扭断搅乱!
就在宁勿缺即将崩溃的那一刹那间,痛感突然一下子全然消失了!如果不是有一身大汗,宁勿缺甚至会怀疑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觉。
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银月夫人待他气息渐平时,试探着问道:“你是感到奇热如炙,还是别的?”
宁勿缺不明白她在这种时候怎么会问这样的话,但他仍是回答道:“是痛而不是……不是热。”
银月夫人轻声道:“奇怪,如果是酒中之毒,你应该感到奇热如烤如炙才对呀。”
宁勿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方道:“酒中真的有毒?你又是如何知道这毒后的症状?”
银月夫人含糊其辞地道:“就是蜡丸中的纸条里所写的。”
难道置放毒酒的人留下这张纸条,就是为了告诉中毒的人中毒后会有什么症状?这显然有悖常理,宁勿缺想到这一点,但他不想再追问什么。因为他明白有一点是肯定的,那就是银月夫人应该不会对他包藏什么祸心,他们两人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。
无论中的是谁下的毒,宁勿缺早已是性命垂危了,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剧痛会在什么时候到来,谁也不知道宁勿缺能否捱过下一次。
但无论如何,他也不会选择自杀以解除这种痛苦。他觉得自己的性命来自于他的父母,他没有权力为了结束痛苦而草草了断生命。何况那也是一种软弱的行为,男儿处身立事,即使不能轰轰烈烈,至少也不能窝窝囊囊。
“洗剑堂”的苦斗加上饥渴,使他们的体力耗去不少。现在,他们只能默默地坐着,等待死亡。
倏地,一股暖流由宁勿缺的丹田流向四肢百骸,先是时断时续,难以提供,然后慢慢地这股暖流越来越强烈。到后来,已如烈焰一般,奇热无比。
宁勿缺先还能支撑着,但到后来,他便觉得似乎连血液也要被体内的奇热生生烤干!
片刻之后,宁勿缺已跌滚于地,浑身散着腾腾热气,他的神智也渐渐地模糊了。
※※※
风雨楼——观雨阁!
方雨就寝之室,雅致,温馨。
此时,在她的屋子里挨挨挤挤地站着不少人,个个都是一脸焦虑之色。
而方雨则静静地躺在床上,无声无息。
足足过了半个时辰,方雨的睫毛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。
“师妹!”一个人失声叫了起来,正是浓眉大眼,憨厚笃实的向长安,他很是紧张地看着床上的方雨。
方雨的眼睑又颤了颤,喉底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,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!
立即几个声音同时惊喜地叫了起来。
“雨儿,你终于醒了?”说话的正是方雨的师父房画鸥,他怜爱地抚了抚方雨的秀发。
方雨有些吃力地叫了一声师父,然后道:“我……怎么会在家中?”